清华园日记
1999年是季羡林米寿之年,24卷本的《季羡林文集》出版之后,江西教育出版社的吴明华发现有些重要的文稿尚未收录进来,打算收集一些文章继续编纂。季羡林交给他一篇十几万字的学术回忆录《学海泛槎》。如果单独编为一卷,显得有些单薄。季羡林原想把自己在清华四年的求学生涯写一写,凑成一卷。其实,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要写什么“自传”,只是曾想如果写的话,自己一生可以分为八个阶段。《留德十年》和《牛棚杂忆》均已成书,各为其中的一段。清华求学这四年,可算另一段。
于是他找出了在清华读书时写的4本日记。这些写于七十多年前的日记,曾跟着他乘火车远赴欧洲,又乘海轮回到北京;“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抄走,后又发还。季羡林打开日记仔细阅读,感到“面生可疑,好像不是出于自己之手”。他把这些日记与自己近期的日记加以比较,发现这些当年的日记,除了每天的“流水账”,间有写自己的感情或感觉的地方,“写得丰满,比较生动,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因而,他开始喜欢这些70年前所写的东西了。他想到,当年自己在全国一流的文学期刊和报纸上发表了不少散文和书评,在文坛上已经小有名气,可那些东西是写给别人看的,难免忸怩作态。而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则是“有感即发,文不加点”,文字上虽“有披头散发之感,却有一种真情流贯其中,与那种峨冠博带式的文章迥异其趣”。它写出了一个真实的大学生时代的季羡林。于是,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用现在的笔去写当年的季羡林。干脆把日记的原文原样奉献给读者,让读者看一看自己写文章的另一面。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责编吴明华和助手李玉洁的支持,这更增加了他的信心。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清华四年,日记只有两年的。季羡林开始写日记是十七岁,即日军占领济南,他失学在家的1928年。第二年上高中到后来上大学的头两年没有写日记。现存的日记从1932年9月13日到1934年8月11日,其中1934年9月28日至10月23日,因为母亲病故,回乡奔丧中断数日。这样的日记,如同一只没有脑袋的蜻蜓,无法完整展示大学四年的情况,怎么办呢?作为补救措施,季羡林写了一篇“引言”,交代了决定影印出版《清华园日记》的经过,还简要回顾了1930年至1932年的求学情况,逐一介绍了清华西洋文学系的老师。
2001年11月的一天,清华大学教师徐林旗来访。当他得知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的情况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当即表示愿意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季羡林十分高兴,他说:“我是清华出身,我的研究工作发轫之地是清华,送我到德国留学的也是清华。回国后半个多世纪以来,自己虽然不在清华工作,但是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的《清华园日记》能由清华人帮助出版,还能有比这更恰当的吗?”
《清华园日记》最早的版本有两种,一种影印本,一种排印本。排印本是根据敬忠和高鸿的转写稿发排的,将字迹潦草的手稿誊写工整,还要纠错补漏,转写工作绝非易事,高鸿还为日记中的外文、人名等进行了注释。出版工作进展很快,不到五个月时间,季羡林已经校完了排印稿,还写了一篇简短然而十分重要的《后记》。他明显感受到“神化”的压力,直截了当地指出:
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在人前难以说出口的话,都写了进去。万没想到今天会把日记公开。这些话是不是要删掉呢?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就是季羡林的这份率真、这份坦荡、这份洒脱赢得了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学子的爱戴和尊敬。笔者与大学校园里的青年朋友探讨季老的为人为学,他们提的问题有许多是关于《清华园日记》的,不少同学认为此书是最喜欢的励志书。有位朋友说:“以前我对季羡林老先生的印象就是‘国宝’‘国学大师’之类自带光环的称号。直到看到这本《清华园日记》,一位有热血,有叛逆,爱打牌,好吃瓜,逼急了会爆粗口,伤心时会痛哭流涕的小年轻儿才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位笔名老愚的评论家分析说:
一字未改的《清华园日记》,是季羡林二十一到二十三岁之间的记录,当时,他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他从三年级开始写日记,他这样表述日记的价值:“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的痕迹的记录。以后看起来,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发现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我的原因。”
怨天尤人似乎是这一阶段的主要心理特征。他把一切苦难都归结于他人。他陷在泥潭里,孤芳自赏,寻找着生命的出口。虽然成家了,但他依旧是个少年,无助,孤傲,寂寞,压抑,唯一看得见的出口在那里:写作,扬名立万。支撑季羡林的是文人的情怀,博得功名再计较。他心里郁积着一腔怨气,困兽犹斗。内有看不见人生路的苦闷,外忧异族侵扰。家庭的双重痛苦压在心头:叔父婶母的期许与怨言,经济的拮据,懒得沟通的妻子。无爱无性的人生,与母亲八年不得相见的苦痛吞噬他脆弱而敏感的心。可以说,这是他一生黑暗焦虑的日子,他化解的途径唯有交友,写作,读书,眺望彼岸——德国。
浪漫主义诗学,天生属于不甘于寂寞的年轻人,是他们精神的安慰剂。逃避现实卑琐而艰难的日子,以心灵主宰身体生命的高歌猛进,只能属于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苦难的土地孕育了一批这样的人物。季羡林一生的密码全在这本日记里。他是孤独的,外面再热闹,内心是寂寞的,吝啬于感情,他处于严重的压抑中,内心奔放却冷面孤傲。
笔者认为,这种分析是到位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许多同学喜欢摘抄日记中的“金句”,相互传观。这日记无论对研究当年的清华大学还是研究当年的季羡林都是很有价值的。自2002年以来,到底有多少家出版社出过此书,已经难以统计。印数保守估计,当以数十万计。2018年8月,北京印刷学院叶新教授,利用五年时间,对照季羡林日记的原件进行了仔细的校对,改正了转写中的若干讹误,对日记所记载的人物、事件来龙去脉进行了认真的考证和注释,推出《清华园日记》(全本校注版),在各高校,掀起了阅读《清华园日记》的新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