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小年夜话
暮色如融化的饴糖般裹住长安城,立春轻盈地蹲在灶王祠的横梁之上,青灰色襦裙下摆垂落的银线流苏在穿堂风中轻颤。她伸手抚过梁柱间积年的烟尘,指尖掠过那些被香火熏黑的雕花雀替时,突然触到某种粘腻的触感——半凝固的糖霜正顺着木纹缓缓蠕动。
最后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背跨过门槛,褪色的蓝布裙摆扫过青砖上斑驳的糖渍。三枚麦芽糖瓜被她恭恭敬敬摆在神龛前,本该金黄璀璨的糖体却泛着灰白之色,如同蒙尘的珍珠。立春嗅到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酸腐味,腕间那串桃木手串骤然收紧,暗红绳结勒进雪肤,在皮下印出交错的赤痕——这已是今日第七次感应到浊气的波动。
“二十三,糖瓜粘......”
孩童们清亮的童谣忽然在街巷间炸开,立春瞳孔骤缩。透过祠堂漏窗的冰裂纹,她看见七八个总角小儿蹦跳着分洒灶糖,暮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那些本该圆润可爱的剪影竟诡异地多出两双手臂,新生的第三对手臂正以扭曲的姿态抓握着虚空。
立春并指成剑,袖中柳叶镖破空而出。三寸青锋穿过漏窗时,银刃上突然浮现出细密的咒文。飞刃精准穿透某个孩童的虚影钉在巷墙,墙皮却如同融化的蜡油般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色麦须。那些细如发丝的异物正顺着柳叶镖的锋刃向上攀爬,转眼间就将整枚暗器染成墨色。
子时的更漏声在此时响起。
祠内供奉的十二盘糖瓜齐齐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中渗出沥青状液体。立春翻身跃下房梁时,绣鞋底的金丝云纹踏在青砖上,竟在石面烙出焦黑的足印。她反手抖开《月令图》,帛书展开的刹那,二十四节气符咒如同星斗般悬浮半空,却在神龛方向传来“咔”的脆响。
泥塑的灶君像突然睁开了鎏金绘就的双目:“姑娘,借你三昧真火一用!”
彩塑表面龟裂的油彩簌簌而落,白须老者的虚影手持糖瓜跃然而出。立春嗅到老者袖间飘来的焦糖气息里混着檀香,那是百年香火浸润出的神性。灶王爷将掌中糖瓜抛向半空,黏稠的糖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转瞬织成天罗地网。那些从糖瓜裂缝中爬出的蜈蚣状黑虫被糖网粘住,数以千计的虫足在粘液中挣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立春横执碧玉箫抵在唇边,箫孔中流转的灵气与节气图交相辉映。当第一个音符震颤着穿透糖网,赤红火焰应声而起,却在触及糖丝的瞬间转为青紫。跃动的火舌舔舐着虫群,本该焦糊的恶臭竟化作刺骨的阴寒。
“不对!”灶王爷的虚影突然明灭不定,手中糖瓜开始渗出黑血,“这火里掺了寒食冷火!”
被青焰灼烧的黑虫突然停止挣扎,数以万计的虫体开始融合。浊气凝成的化身拔地而起,三丈高的躯体表面浮动着人脸状的凸起。当立春的玉箫斩断袭来的糖丝时,断裂的丝线另一端竟延伸向全城各处——每根丝线尽头都连接着百姓家的灶台。她看见长安城千家万户的烟囱里腾起黑烟,灶眼中涌出的沥青黏液裹挟着未消化的腊八粥米粒,那些发胀的米粒上还沾着朱砂写的“福”字。
“用这个!”灶王爷掷来的半块糖瓜在空中划出焦糖色的弧线,“粘住它的本源!”
立春接住的刹那,糖块内部浮现出浮光掠影——苏长安将桃木剑刺入社稷坛的雨夜,剑身上缠绕的五色丝线正在渗入土地。她凌空翻身避开化身的利爪,襦裙广袖被劲风撕开裂口,露出小臂上蜿蜒的节气咒文。当糖瓜按在化身后颈的清明往生印时,污浊的印记突然睁开无数细小的眼睛。
“滋滋”的净化声中,灶王爷的诵咒声如洪钟大吕:“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全城灶台同时喷出橙红火焰,火光穿透浊气化身的躯体,映照出千万根正在断裂的金线。立春看见每根金线末端都系着某户人家的供桌,那些断裂处残留的香灰里,隐约可见被孩童尿湿的灶王像,或是主妇失手打翻的糖瓜。
“原来浊气是顺着失落的香火......”她话音未落,化身突然自爆。腐臭的糖浆如暴雨般倾泻,每滴黏液落地都化作纸灰,灰烬中残破的灶王像碎片上,“东厨司命”的封号正被血色浸染。
灶王爷的虚影开始消散,他最后指向祠堂匾额的手掌已呈透明状。立春跃上房梁时,匾额后藏着的半本《祭灶疏》突然无风自动,残页上被篡改的“以五谷饲幽冥”字迹渗出黑血。当她的指尖触及纸页,芒种时节黑麦田里的刺痛感顺着经络直窜心口。
祠堂外骤然响起的唢呐声刺破夜空,纸人抬着的猩红花轿飘过街道。轿帘掀开的刹那,新娘盖头下伸出的骨爪缠绕着五色丝线——正是社稷坛上封印用的那种。最前方的纸人突然转头,惨白的脸上贴着苏长安亲绘的桃符,符纸上的“镇”字却变成了“祭”字。
“回来!”灶王爷用最后的灵力封住门窗,祠堂四壁的灶君壁画纷纷剥落,“看祭台下面!”
青石板掀开的瞬间,霉变的灶糖堆积如山。那些本该甜蜜的供品表面,灰绿色菌丝正在编织卦象——山地剥。立春想起重阳真人坐化前的预言,老人枯槁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的正是此卦。菌丝突然暴起缠住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中带着亡者的执念。
年兽的咆哮震碎菌网时,冬至踏着冰晶凝成的阶梯破门而入。他手中的惊蛰镜映出密道真相,镜面倒影里,三元宫地底的祭坛上摆着九百九十九盏人面灯,每盏灯芯都是被折断的桃木剑。
灶王爷消散前塞来的琉璃糖瓜开始融化,糖浆中浮现的画面让立春浑身发冷——百年前的祭灶夜,年轻的苏长安将寒食冷火混入全城灶眼,他腰间玉佩刻着的“司农”二字正在渗血。而此刻她脖颈处的黑纹已蔓延至锁骨,皮肤下的血管里流动着糖浆般的浊气。
祠堂外纸人的嬉笑化作恸哭,全城灶台在连环爆炸中崩塌。冬至射出的冰晶箭穿透屋顶,碎瓦纷落间,夜空中错位的北斗七星正在重组。瑶光星的位置上,被浊气侵蚀的灶神星表面布满血管状纹路,宛如一颗巨大的腐烂糖瓜悬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