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共犯
宋峥和任泽霖同为19岁,却在一起相识了20年。他们在没有围墙的老式社区一起长大,这个社区名叫三福花园,也是晋春市年代最早的社区。
两家的住所挨在一起,而且面对着街道。三福社区有一圈这样的住所,上面是住房,最底下一层则是店铺。宋峥家的店面是瓷砖店,做点小生意。任泽霖家父亲是货运司机,店面不用来招揽生意,而是堆放货物。
他们的母亲很早就认识了,所以当他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可能就有隔着两层肚皮的交流。宋峥小了任泽霖几个月,但却一直比任泽霖高大。任泽霖是早产儿,而且心脏没长全有先天疾病,身体孱弱,和宋峥站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像个女孩。
只有宋峥知道他的同伴是有多么古灵精怪,甚至是闹腾。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当宋峥不小心踩到后院的一块菜地时,被二十岁的邻家姐姐批评了,说你怎么能踩在我家的地上呢?任泽霖在旁一看,那地不是在两家后院交界地吗,凭着直觉和一个庞然大物理论十多分钟,而且最终占了上风——街坊们都说小家伙有理。
还有摘桃子。石头家是一座欧式双层别墅,院内种着水蜜桃,每到夏天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薄薄的皮下面充溢的汁水。但是那桃树很高,而那时他们已有六七岁,白天任泽霖趁着主人不在,直接沿着着雕花的狭窄立栏攀上去,摘下大的自己尝,小的就丢下来给宋峥接着。傍晚主人回家发现那颗桃树已经没有果实了,在任泽霖的示范作用下,街坊小孩闻询而来争抢一空。
反倒是健壮的宋峥性子沉稳,喜欢看振刚摩托车铺的师傅修车,或者回家和表哥一起打Xbox。但是任泽霖总会不懈地在他家楼下喊他的名字,所以宋峥也经常出来和任泽霖他们鬼混,偷来多人骑自行车在街坊乱窜,喂领居家狗“牛奶”叶子,在农家饭店的大坡前滑滑板,不小心把阿姨手里的菜撞在地上。但是东窗事发的时候,孱弱的任泽霖和一脸稳重的宋峥总是逃脱惩罚。
任泽霖的语言掌握能力很强,甚至是超常。七岁他就用一句话直指要害:“宋峥,我们是‘共犯’。”
很多年后宋峥辗转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其他人,对“共犯”这个词却依旧印象深刻——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永远陪着谁,很多东西也不能直接一分为二,就像一个人的人生不能两个人共享,一个人的爱情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世上可以有另一个人当你的共犯,能够背靠背,仰脸对着全世界的冷雨。只不过当明白过来的宋峥扭过头,背后已空无一物。
小学的时候宋峥的父亲殉职在前线。街坊所有人都不知道宋父的真实身份是警察,毕竟他很少回家。但消息还是流通的,也有街坊孩子来问他,年少不更事的往往直白问:“你爸是不是死了。”
母亲那段时间精神很不好,听到街道的言论更是仿佛心又被鞭子狠狠抽着。所以宋峥对所有人的打听都是“我爸爸去非洲工作了”,其实说的时候自己也很希望父亲只是去远方了,其实宋峥连非洲在地图哪里都不知道。
有同伴因此远离宋峥,毕竟这谎话太过明显——而本来宋峥是个从不对伙伴说慌的人。只有任泽霖说:“我信啊,宋峥他爸去非洲赚大钱了,非洲!遍地黄金!”
任泽霖从一年级就去学钢琴了,放学后直接成神秘人物。神秘人物再加孩子王的身份可信度总是很高,不少孩子的作文内容成了“我想去非洲发大财”。宋峥知道聪明如泽霖,他早就发觉真相了,只不过默默选择和自己一样撒谎而已。
小升初的夏天任泽霖家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任泽霖收到了国音的钢琴十级证书,第二件是任泽霖做了心脏手术。宋峥不知道手术成不成功,只知道手术后任泽霖口袋里多了白色的药盒。
尽管是在医院待了大半夏天,但他的个子抽条起来,甚至渐渐追上宋峥。不过依旧纤瘦苍白,看脸都会以为是个玲珑的少年。不知是缘分还是其他原因,宋峥还是和任泽霖一个班。但到他站起介绍自己的时候,宋峥发觉原来这家伙个子这么高了。
也是初中的时候,任泽霖开始天天来宋峥家里蹭饭,然后写作业,说是写,其实是在他家看小说,等宋峥写完再抄。有时候熬晚了就直接住在宋峥家里,这是两家大人默许的。任泽霖的父亲很忙碌,而母亲身体不知怎么垮了,街坊八卦说呆床上久了精神会出问题,因为半夜能听到任家传来呓语声。
所以任家只有他妈和一个钟点工。
宋峥妈妈甚至把楼上那一层的房间布置给任泽霖。不过任泽霖很少去那里,每次都毫不客气地直接钻进宋峥的被窝。宋峥晚上只要是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颗长着鬈毛的脑袋。
宋峥向来静若禅子,习惯了之后更不会大惊把任泽霖推下床去。偶尔醒来,他沉默地凝视着任泽霖睫毛纤长的侧颜,听他匀净的呼吸在小房间里回绕,如此一两分钟,再阖上双眸。
宋峥其实很庆幸任泽霖一直待在他旁边,虽然闹腾,虽然比自己大还总是要谦让他。
任泽霖的身体总是冰凉凉的。宋峥不放心起来,又起身掩好被角,小心翼翼地把任泽霖露在外面的手拉进被子,这才沉沉睡去。这时任泽霖睁开双眼,眼睛似乎浸在很浅的湖里,在幽深的夜里发出清明的光,注视眉头微蹙的宋峥。
墙上是手拿玩具机关枪的小宋峥和五官硬朗的英俊男人的合照。宋峥曾在某个写完作业的夜晚,对任泽霖坦白了真相——父亲牺牲在南方边境的一次缉毒任务中。但是即使是盯着牺牲的警官叔叔的眼睛,任泽霖也不觉得阴森可怖,反而莫名内心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任泽霖待在自己家的时候,尤其是看见任父卸完货的陌生神色和母亲几乎算痴呆的平静睡相,他会从内心生出深切的恐惧,然后就想要逃离。任泽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若是用一个词来总结,也许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