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一人千军
告别了那栋承载着七天疯狂与恐惧的房子,江晨的生活重新回归到了一种近乎苦行僧的状态。
他用剩下的钱,在洛杉矶一个治安不算好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小公寓。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垫,就只有他从各处二手市场淘来的“宝贝”——一台嗡嗡作响的苹果Power Mac G3电脑,两台老旧的监视器,以及一套在当时看来还算专业的非线性编辑设备。
这里,就是他的后期工作室,也是他引爆好莱坞的指挥中心。
如果说拍摄阶段考验的是他对演员心理的极致操控,那么后期剪辑,则完全是他一个人与未来三十年电影理念的对话。
在1997年,电影剪辑还是“减法”的艺术,追求的是流畅的叙事和精美的画面。而江晨要做的,恰恰是“加法”,是在看似平淡的素材上,用声音和节奏,凭空构建起一座通往地狱的桥梁。
他戴上耳机,将自己与世界隔绝。
白天,他像一个钟表匠,逐帧地审视着那些粗糙的DV素材。
凯蒂的一个眼神,米奇的一次呼吸,他都要反复揣摩,挑选出最真实、最能引发观众不安的瞬间。
他刻意保留了大量的“垃圾镜头”——那些失焦的、晃动的、甚至长达几分钟空无一人的固定镜头。
他知道,在极致的沉闷之后,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而到了夜晚,他则化身为一个声音的魔术师。
他从网上下载了海量的音效素材,有次声波的低频嗡鸣,有婴儿模糊的啼哭,有濒死之人的喘息……这些声音,人耳几乎无法直接辨识,但却能直接作用于潜意识,引发最原始的生理性恐惧。
他将这些声音拆解、扭曲、融合,然后像撒盐一样,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在影片的音轨上。
在凯蒂和米奇熟睡的场景里,他会加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有人在耳边呢喃的低语。
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镜头里,他会叠加频率极低的次声波,让观众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感到心慌、烦躁和压抑。
那声吓破了演员胆的“管道撞击声”,他更是将其威力放大了十倍。
他先是在撞击声出现前,制造了长达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然后在那一瞬间,将混合了金属扭曲、野兽咆哮的音效猛地砸进观众的耳朵!
这种对声音的极致运用,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它不再是画面的附庸,而是与画面平起平坐,甚至比画面更重要的、构建恐怖的主体。
半个月后,当太阳再次从洛杉矶的雾霾中升起时,江晨取下了耳机,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在他面前的监视器上,《灵动鬼影实录》的第一版成片,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第一次审判。
没有观众,没有掌声。
江晨关上灯,拉上窗帘,按下了播放键。
一个半小时后,当片尾那行“In memory of Katie and Micah”(纪念凯蒂与米卡)的字幕出现,最终定格在黑暗中时,江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尽管每一个镜头、每一个音效都出自他手,但在观影过程中,他依旧感到了一阵阵从脊椎升起的寒意。
他成功了。
他创造出的,是一个纯粹的“恐惧机器”。它粗糙、简陋,却又精准、致命。
它像一个病毒,能轻易地绕过观众的心理防线,直接侵入他们最脆弱的神经中枢。
江晨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
现在,他手握着这颗“核弹”,面临着下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如何把它扔进好莱坞这个壁垒森严的“军火库”?
直接拿着带子去派拉蒙、华纳这些巨头的门口,声称自己拍了部能改变世界的电影?他会被保安当成疯子一样赶出来。
作为一个毫无背景、毫无名气的“三无人员”,他甚至连接触到那些公司中层管理者的机会都没有。
但江晨一点也不慌。
因为他脑中,同样装着未来三十年里,无数独立电影一飞冲天的“通关攻略”。
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一个在这个时代还名不见经传,但在未来却赫赫有名的电影节——Slamdance Film Festival(斯兰丹斯电影节)。
这个与大名鼎鼎的圣丹斯电影节同期同地举办的电影节,以其“By Filmmakers, For Filmmakers”(由电影人创办,为电影人服务)的宗旨,成为了无数草根导演和反叛之作的圣坛。
它不看重卡司,不看重预算,只看重影片本身的创意和颠覆性。
《女巫布莱尔》,以及后来的许多现象级独立电影,都是从这里,迈出了它们征服世界的第一步。
江晨知道,好莱坞的那些西装革履的“买手”们,每年都会像饿狼一样,潜伏在这些电影节里,寻找着下一个能以小博大的“金矿”。
他的《灵动鬼影实录》,就是为他们准备的,最诱人、最致命的陷阱。
他下载了报名表,认真填写好每一个信息,然后将那盘承载着他所有心血和希望的VHS录像带,连同报名表一起,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他走到街角的邮筒旁,看了一眼信封上那个位于犹他州帕克城的地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咔哒。”
信封被投进了邮筒,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就像一颗种子,被埋进了土壤。
江晨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
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待。
不过该如何渡过这漫长的过渡期呢?
等待的日子,是对信心和钱包的双重考验。
当江晨将自己与世界隔绝,沉浸在创造的狂喜中时,林胖子正穿着一身从二手店淘来的、大了一号的西装,硬着头皮参加学校举办的一场校园招聘会。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空气闷热。
他捏着一沓自己精心修改了十几遍的简历,在各大科技公司的展台前排着长长的队。
他努力地挤出最自信、最热情的笑容,用还带着口音的英语,向那些脸上挂着职业性微笑的HR介绍着自己的项目经验和技术能力。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得到的只是一个礼貌的“OK, we'll keep your resume on file.”(好的,我们会将您的简历存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看不见的隔阂。
在那些大公司的HR眼中,他们这些需要解决身份问题的国际学生,天生就比本地学生多了几重麻烦。
在休息区,他听到几个和他一样的中国留学生在唉声叹气地交流信息。
“IBM的面试你拿到了吗?我第一轮就被刷了,他们说我的口语不够流利。”
“别提了,我投了三十多家公司,就收到两个面试通知,还都是些不知名的小公司。”
“我听说今年的H1B名额又收紧了,就算找到工作,抽不中签还是一样得卷铺盖走人。唉,真是看不见希望啊……”
这番对话,让林胖子感到一阵窒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简历,那上面罗列的成绩和技能,在“身份”这个巨大的门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再次想起了江晨,那个家伙虽然在做着一件看起来更不靠谱的事,但至少,他是在为自己的作品而战,而自己呢?
像一件商品,站在货架上,等待着别人的挑选和估价,还随时可能因为“产地问题”而被下架。
而江晨账户里的钱,在支付了下一个月的房租后,已经发出了红色警报。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最近常在夜幕降临时,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旧夹克,游荡于好莱坞的几家传奇酒吧。
目的很明确:找活干。
在好莱坞,一个副导演、一个剪辑助理的职位,有时就诞生在吧台的一次闲聊里。
他需要一份能糊口的短期工作,撑到他的“核弹”被引爆的那一天。
今晚,他把最后的宝押在了Musso & Frank Grill。
这家自1919年起就矗立在好莱坞大道上的餐厅,不是日落大道那些霓虹闪烁的酒吧。
它的空气里沉淀着历史。
深红色的皮质卡座、暗色的木质护墙、侍者们身着标志性的红色夹克,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据说,福克纳和菲茨杰拉德曾在这里的吧台校对书稿,卓别林赛马输了会在这里请客,玛丽莲·梦露在这里留下过无数个迷人的微笑。
这里是老好莱坞的灵魂,一个用牛排和马提尼写满传奇的地方。
Musso & Frank Grill的吧台,是用桃花心木做的,近百年来,被无数好莱坞名流的手肘磨得油光发亮。
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在有身份的地方,谈论有身份的事情的场所。
所以,当江晨坐在这里时,他和他面前的东西,就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依然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波本威士忌,而在他酒杯旁,立着一块小小的、用硬纸板精心裁成的牌子。
上面用清秀的英文写着:
“电影剪辑/助理。精通各类非编设备。快,准,富有创造力。可随时开工,任何薪酬皆可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