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藏书阁的门缝里漏了光
第7章藏书阁的门缝里漏了光
晨雾未散时,裴林缚已蹲在虫房最角落的竹架前。
指尖拂过寒晶蚕茧,幽蓝的光泽顺着指腹往上爬,在他手背上晕出一片淡青,像极了昨日演丹堂那炉炸碎的丹渣颜色。
“第七日了。”他喃喃自语,另一只手翻着怀里的《丹经摘要》,泛黄纸页被虫粉染得发脆。
书中“灵虫聚灵律”那章写得清楚:寒晶蚕茧应随灵气吸收渐次转白,至破茧时泛玉色柔光,怎会像现在这样,纹路活物似的在茧上游走?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穿堂风裹着灵虫特有的腥甜涌进来。
裴林缚抬头,见新收的杂役小豆子正踮脚往竹笼里添灵叶,竹枝在他肩头压出两道红痕——像极了十年前他刚进杂役坊时,老杂役用竹板抽他的印子。
“小豆子。”他合上书卷,“去把前月记录的寒晶蚕食量表拿来。”
小豆子应了一声,跑得太急,撞翻了角落的养虫罐。
瓷片飞溅的声响里,裴林缚突然想起昨夜翻遍灵虫坊所有典籍的情形——从《百虫饲育要诀》到《外门灵虫补遗》,每本都翻得散了线,却连半行关于“幽蓝茧纹”的记载都没找到。
“管事?”小豆子捧着一叠旧账册跑回来,额角沾着虫粪,“您要的......”
“放下吧。”裴林缚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他知道,问题出在更高阶的典籍里。
玄机子丹录,那本被藏书阁锁在三楼的古籍,他曾听丹峰首座提过,里面记着各派灵虫变异的解法。
可外门执事候补的腰牌,连藏书阁二楼都进不去。
日头爬到虫房檐角时,钟秀娘的声音从篱笆外飘进来。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发间别着根竹簪,正是当年在街头替人算卦时的模样:“裴大哥,林伯家的小女儿又发烧了,我给送了碗姜汤。”
裴林缚迎出去,见她手里还提着个粗布包。“秀娘。”他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纸卷——是今早托她去市井抄的家书样本。“可打听到藏书阁的消息?”
钟秀娘抿了抿唇,望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前日替李记米行算卦,听他们账房说,藏书阁有个张九思张小吏,最会写小楷,常替同僚写家书。”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半块缺角的算筹,”我还问着,那张小吏有个远房哥哥在南域做货郎,三年没通音信了。”
裴林缚的指节在布包上轻轻敲了三下。
他望着钟秀娘眼底跳动的期待——像极了当年他们蹲在破庙屋檐下,她替人算姻缘,他替人写状纸,分文共食时的模样。“辛苦你了。”他将布包往怀里拢了拢,“今晚亥时,来虫房后角。”
月上柳梢时,虫房后角的老槐树下,钟秀娘捧着盏小油灯,看裴林缚在粗麻纸上笔走龙蛇。“张兄如晤:别来三载,弟在南域贩茶,虽风餐露宿,倒也攒了些银钱......”墨迹未干,他突然停笔,“秀娘,南域茶商最常提的地名是?”
“青竹渡。”钟秀娘不假思索,“我爹当年走商队,常说那地方的茶栈最是热闹。”
笔尖在“南域”二字后顿了顿,添上“青竹渡茶栈”。
裴林缚吹了吹墨迹,望着纸页上工整的行楷笑了:“张九思替人写家书,自己的家书却三年没着落,这滋味......”他将信纸折成方胜,”该是比虫房里的潮虫还闷得慌。”
三日后辰时,藏书阁朱漆门前。
裴林缚捧着两本新抄的《外门术法要览》,故意走得慢些。
晨露未干的青石板上,他看见个瘦高身影在门口打转,月白吏服的袖口沾着墨渍——正是张九思。
“张吏目。”他驻足拱手,“可是要进阁?”
张九思吓了一跳,慌忙把手里的信纸往袖里塞,耳尖泛红:“裴执事......我......”他顿了顿,苦笑着摊开手,“昨日替陈执事写了三封家书,自己这封倒写不明白了。”
裴林缚瞥见他掌心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只写了半行“兄长如见”,墨迹晕成一团。“在下略通笔墨。”他指了指对方袖中鼓起的纸角,“若不嫌弃,替张吏目润色一二?”
张九思的眼睛亮了。
他拉着裴林缚蹲在廊下石凳上,从袖中摸出块碎墨:“我那哥哥最是爱书,信里总得提提......”
裴林缚的笔尖落在信纸上,如春风拂过新柳:“兄长如晤:去岁青竹渡茶栈得端砚一方,墨色沉润似松烟,弟念及兄长爱书,特托商队捎回......”他抬眼,见张九思盯着他的手,喉结动了动,”可还合张吏目心意?”
”好......好字!”张九思攥着信纸的手指发颤,”比我那先生写得还周正。”他突然想起什么,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声音,”裴执事若不嫌弃,明日辰时,我替李执事送《灵植图谱》去三楼,你随我进阁搬书?”
藏书阁的门缝里漏了光,斜斜切在裴林缚青布衫的虫粉上。
他望着张九思泛红的耳尖,想起昨夜虫房里那枚突然裂开细缝的蚕茧——幽蓝纹路间,隐约能看见里面蠕动的金斑。”那就有劳张吏目了。”他笑着拱手,袖中半块灵虫壳硌得手背发疼,“明日辰时,在下准到。”
风卷着桂香掠过藏书阁飞檐,吹得门口的“外门禁入”木牌吱呀作响。
张九思抱着信纸跑远了,背影消失在廊角。
裴林缚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轻轻叩了叩怀里的《丹经摘要》——那里面夹着半张从旧丹堂残卷上揭下的“九峰境”图,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在纸页间沙沙作响。
虫房里的寒晶蚕茧又颤了一下。
细缝中渗出的金光,顺着竹架爬向墙角那坛陈土——那是他昨日特意从演丹堂废墟里挖来的,混着孙德昌炸炉时留下的丹渣。
第三日辰时,藏书阁飞檐上的铜铃刚响过第三声,裴林缚已候在朱漆侧门边。
他袖中藏着块浸了驱虫香的绢帕——张九思昨日闲聊时提过,三楼书蠹成灾,李知远最厌虫尸落书页。
“裴执事。”张九思从门后探出半张脸,月白吏服的领口系得极紧,喉结在领扣下滚了滚,“随我从偏梯上,莫要走主廊。”他递来块灰布围裙,“把外衫罩上,李阁老最见不得生人沾着虫粉进书库。”
裴林缚接过围裙时触到对方掌心的冷汗。
这小吏昨夜替他探路,此刻连指节都在发颤。
他垂眸替张九思理了理歪斜的腰带,低声道:”张兄昨日说《玄机子丹录》在丙架第三层?”
“是...是丙架,靠西窗那排。”张九思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替李阁老送《灵植图谱》去东厢,最多耽搁半柱香。”他推了推裴林缚的后背,“快些,辰时三刻李阁老要巡库。”
藏书阁三楼的光线比想象中暗。
裴林缚刚踏上木梯,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就裹了上来。
他掀开围裙下摆,看见脚下的楼板被书箱压出深深的凹痕——这处禁地果然少有人至。
丙架在西窗下。
裴林缚摸黑数到第三层,指尖触到个包着蓝布的书脊。
他借着窗缝漏进的光眯眼辨认,“玄机子丹录”五个篆字被虫蛀去半角,却正是他要找的典籍。
翻到”灵虫变异”章节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泛黄纸页上赫然写着:”寒晶蚕遇异火残烬,茧纹泛幽蓝者,当引九脉灵气...九峰境?”他快速往下翻,后半页却被人用利刃裁去,只余半行批注:”九峰同脉,共鸣则生,相悖则...”
木楼梯传来吱呀声。
裴林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听见张九思的惊呼声从东厢传来:”李阁老,您今日怎的...”
“放肆!”苍老的喝骂震得书箱嗡嗡作响。
裴林缚迅速合上书卷,刚要将其塞回原处,就见个鹤发老者从廊角转出来。
对方腰间挂着青玉镇纸,正是藏书阁执事李知远——他昨日在演丹堂外见过这老匹夫训人,骂起杂役来比抽竹板还狠。
”哪来的外门狗才?”李知远的拐杖重重敲在楼板上,”张九思!
你当藏书阁是杂役坊?”
张九思跌跌撞撞跑来,额角撞在书箱上,”李阁老...是我...我让裴执事帮忙搬书...”
”搬书?”李知远的目光扫过裴林缚腰间的外门执事候补腰牌,”外门弟子进三楼?
你当老夫眼瞎?”他抢过裴林缚怀里的《玄机子丹录》,书脊上的蓝布被扯得歪歪扭扭,”还敢碰玄机子的东西!”
裴林缚突然跪下。
他的膝盖撞在积灰的楼板上,惊起一片浮尘:”晚辈知错!
前日替张吏目写家书,听他说藏书阁藏有上古丹典,一时心痒,求李阁老赎罪!”他抬头时眼底泛着热意,像极了当年在杂役坊被抽得皮开肉绽时,硬憋着不哭的模样,”愿以三日劳役抵过,扫阁、擦案、理书,任您差遣!”
李知远的拐杖顿在半空。
他盯着裴林缚发皱的青布衫——那上面还沾着虫房的银粉,倒不似作伪。
又瞥向张九思,见这向来胆小的小吏正攥着衣角替裴林缚使眼色,到底松了松眉:”三日?”他用拐杖戳了戳裴林缚的肩头,”外围石阶、飞檐积灰、偏门虫网,一样都不许漏!”
”谢李阁老宽宏!”裴林缚叩了个头,发顶的碎发扫过楼板上的积灰,“晚辈定当尽心。”
张九思扶他起来时,掌心全是冷汗:“裴执事...对不住...”
“不妨事。”裴林缚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张兄替我挡了这顿骂,我该谢你。”他望着李知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袖中手指轻轻蜷起——《玄机子丹录》里那半页残章,已被他借着翻书时的指腹,一字不漏地烙进了记忆。
夕阳漫过藏书阁飞檐时,裴林缚扛着竹扫帚站在石阶前。
他望着暮色里斑驳的朱漆门匾,想起书中那句“九峰同脉”,喉间泛起一丝甜腥。
墙角的蚂蚁正顺着砖缝搬运虫尸,他突然蹲下身,用扫帚尖挑起块碎瓷——是方才李知远摔落的茶盏残片,上面还沾着半滴冷茶。
“裴执事?”小豆子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虫房的寒晶蚕破茧了!金斑的,可漂亮了!”
裴林缚将碎瓷收进袖中。
他望着西天的火烧云,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三日后的深夜,当他握着扫帚扫净最后一级石阶时,藏书阁的飞檐会替他挡住月光,而袖中那块浸了驱虫香的绢帕下,正压着他用茶渍在碎瓷上默写的“九脉共鸣”要诀。
风卷着桂香掠过他的发梢。
裴林缚望着藏书阁门楣上“藏真”二字,低声呢喃:“九峰之间的牵连...该从哪座峰先动呢?”
石阶下的蚂蚁突然乱了队形。
它们顺着他的鞋尖往上爬,像是嗅到了某种即将破土的气息——就像当年他在杂役坊的破墙根下,望着第一株从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时,嗅到的那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