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掌门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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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日扫尘,一眼千年

第8章三日扫尘,一眼千年

裴林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扛着扫帚到了藏书阁。

晨雾未散时,石阶上还凝着露珠,他蹲下身,指尖在扫帚柄的竹节缝隙里一抠,取出个拇指大的布包。

磁石粉混着松胶凝成的颗粒在掌心泛着乌光——这是他前日在虫房借筛灵蚕粪的机会,用废弃的磁铁矿石磨的,灵虫喜磁,虫房筛网总沾着细碎磁粉,他攒了小半旬才凑够量。

指尖摩挲那颗颗粒,粗粝而微凉,像是握住了某种隐秘的力量。

“裴执事早。”

冷不丁的招呼惊得他迅速攥紧手心。

抬头见是张九思抱着一摞书从侧门出来,青衫下摆还沾着墨迹,显然是替李知远抄书到了半夜。

晨光映在他浮肿的眼皮上,像两团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

小吏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核,却还勉强扯着笑:“我替阁老送早膳,您……可要带两个炊饼?”

裴林缚起身时扫帚往石阶上一拄,磁粉顺着竹节缝隙簌簌漏进笤帚里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某种无声的暗号。

他接过张九思递来的粗布包,触到对方指尖的凉,便将布包往自己怀里焐了焐才还回去:“张兄替我留个半块就行,我扫完前院正好吃。”

张九思脚步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抱着书往主楼去了。

裴林缚望着他微驼的背影,听见自己袖中碎瓷片与绢帕摩擦的窸窣——昨日那半滴冷茶渍,此刻该已在碎瓷上洇出个淡褐的圆。

扫帚扫过第一级石阶时,他刻意放轻了力道。

磁粉混在竹枝间,随着扫帚的弧度扫过青石板,那些被风卷来的碎纸片、断简角便像被无形的手拽着,黏在笤帚上。

指尖拂过这些残片,纸屑粗糙,带着陈年墨香,夹杂着一丝潮湿霉味。

他记得昨日李知远摔茶盏时,茶盏里泡的是青云峰特有的云雾茶,茶渍遇磁会显浅墨色——这是他在杂役坊替人洗砚时发现的小窍门,茶渍里的鞣酸能固定墨迹,若碎瓷上的字是李知远抄书时沾的,茶渍或许能拓下残章。

日头爬到飞檐角时,他已扫完了前院。

竹扫帚里层沾着七八片碎纸,最大的那片指甲盖大小,上面有半行字:“脉气相冲,取灵虫……”他不动声色地将扫帚靠在廊柱下,转身去搬擦案的木凳,余光瞥见二楼窗棂微动,李知远的灰布衫角闪了闪——老执事果然在盯着。

黄昏时起了风。

裴林缚握着扫帚站在偏门,看落叶打着旋儿往虫网里钻,蛛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如琴弦的震颤声。

他故意将扫帚往虫网上一挑,蛛网破了个洞,里面裹着的半页旧纸“刷”地掉下来。

弯腰捡纸时,他袖中碎瓷蹭到石阶,发出极轻的脆响——昨日深夜他在杂物房用炭笔在碎瓷背面画了图,九道弯弯曲曲的线,分别标着“朝阳”“玄冰”“药庐”等峰名,这是他根据张九思前日闲聊时提到的各峰方位画的。

“裴执事可真勤快。”

张九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次他没抱书,手里提着个陶壶,壶嘴飘着白汽,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姜的辛辣与甜意。

陶壶递到裴林缚面前时,他看见张九思指节上的墨痕,是新沾的,墨迹未干,在指腹洇成小团乌云。

裴林缚接壶时故意让手指蹭过对方手背:“张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又替阁老抄书到后半夜了?”

张九思的耳尖立刻红了。

他缩了缩手,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阁老总说……说现在的小吏不如从前。前日我翻旧账册,见三十年前的记录,那时候藏书阁还有《九脉图志》呢,记载各峰灵脉走向的……”他突然顿住,像是意识到说多了,慌忙摆手,“当不得真的,战乱时早丢了。”

裴林缚喝姜茶的动作顿了顿,喉间的热意顺着食管往下滚,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着一丝苦涩。

他望着张九思泛红的耳尖,想起杂役坊里那些被欺辱后仍愿意给同伴留半块炊饼的孩子——这种人,只要让他觉得你可信,就会把心窝子都掏出来。

“我倒听说,前朝有位丹师用灵虫引脉,治好了脉门闭塞的修士。”他放下陶壶,声音放得极轻,“张兄说的《九脉图志》……若是能寻着,说不定能解不少修士的困。”

张九思的眼睛突然亮了。

第三日深夜,杂物房的油灯结了灯花。

裴林缚蹲在草堆旁,将三日来收集的碎纸摊在破木桌上。

烛火在墙上游移,投下斑驳光影。

最大的那片写着“九峰同脉,引气归源”,另一片是“灵蚕聚磁,脉流自通”——这和他在药园观察的寒晶蚕习性对上了:寒晶蚕总在月圆夜聚在磁石旁,吐出的丝里带着微弱的灵气漩涡。

他摸出袖中碎瓷,茶渍拓下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三花聚顶时,以九脉共鸣引气……”结合《玄机子丹录》里的“九脉共鸣要诀”,他突然想起昨日张九思说的“灵脉走向”——九峰境的关键,怕是要将各峰灵脉的气引到一处,像灵蚕聚磁那样,让脉流合而为一。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裴林缚将碎纸塞进草堆下的暗格里,指尖碰到个硬东西——是前日从石阶缝里抠出的铜钉,钉头刻着个“玄”字。

他盯着那枚铜钉看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裴执事睡了么?”

是李知远的大弟子陈二牛的声音。

裴林缚迅速吹灭油灯,透过门缝看见两个身影在月光下投出长影,一个是陈二牛,另一个穿着玄色短打,手里提着个布包——那布包的纹路,和玄霄阁清道夫常用的藏刀袋很像。

“李阁老说,明日要检查石阶缝隙。”陈二牛的声音瓮声瓮气,“若有半粒灰没扫净……你知道后果。”

裴林缚应了声,摸黑坐在草堆上。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脸上,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李知远果然不放心。

他想起白日里在偏门虫网里捡到的半页纸,上面有“玄霄阁”“清道夫”几个字,墨迹未干。

窗外的脚步声渐远时,他摸出藏在草堆里的铜钉,在掌心碾了碾。

夜风卷着桂香钻进窗缝,吹得草叶沙沙响。

裴林缚望着窗外藏书阁的飞檐,那里有片瓦微微翘起,月光漏下来,像极了一把悬着的刀。

明日,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第四日天未亮,裴林缚已站在藏书阁前院。

晨露打湿青衫下摆,他却像未觉寒意般,握着扫帚的手稳稳撑在石阶上——昨夜那枚刻“玄”字的铜钉,此刻正贴着他心口,被体温焐得发烫。

侧门传来细碎脚步声,陈二牛的影子先落了地。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缩着脖子,怀里揣着个粗陶瓮,瓮口飘出的热粥香混着晨雾漫过来。

“裴执事,李阁老说你扫了三日,今日赏碗粥。”他瓮声瓮气说完,目光却往裴林缚脚边的扫帚缝里溜——那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是《太素脉经》的残页。

裴林缚弯腰接粥时故意踉跄,陶瓮里的粥泼在石阶上,溅湿了他半条裤腿。

“对不住!”陈二牛手忙脚乱去扶,却见裴林缚蹲下身,指尖拈起那截残页,对着晨光喃喃念道:“《洞玄真诀》有云,‘脉气相冲者,当以灵蚕引磁,如星拱月’。前日扫出的碎纸里,好像也有这句?”

陈二牛的牛眼瞪得溜圆。

他跟着李知远当差三年,从未见这杂役出身的候补执事背过什么典籍,此刻听着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从裴林缚嘴里淌出来,倒像在听先生讲书。

“你……你背这些做什么?”他下意识问。

裴林缚抬头笑,眼角沾着粥渍:“前日张兄说藏书阁的旧书虫蛀得厉害,我想……若能记些残章,日后修补时或许用得上。”他说得诚恳,连睫毛都沾着晨露,倒真像个痴于典籍的呆子。

陈二牛挠了挠后脑勺,拎着空瓮往主楼去了——他没看见,裴林缚垂在身侧的手正悄悄攥紧,指节因用力泛白——那截《太素脉经》的残页,分明是他昨夜故意塞在扫帚缝里的。

日头升到檐角时,林婉儿抱着个竹篮蹦蹦跳跳进了院门。

她发间的海棠花随着脚步轻颤,竹篮里的蜜饯香混着书卷气:“裴哥哥!我哥说你扫了三日地,让我送蜜饯来!”

裴林缚接过竹篮,指尖在篮底的暗格里一按——那是他前日替林婉儿修补风筝时,悄悄替她在竹篮里做的机关。

暗格里躺着张纸条,墨迹未干,是林德的字迹:“百年前九峰曾共执一令,后因‘守旧’与‘革新’之争分裂,具体缘由藏于密室。”

“婉儿,你前日说想看《百鸟图》?”裴林缚将蜜饯分给在廊下玩耍的小杂役,余光瞥见二楼窗棂又晃了晃——李知远的影子还在。

他蹲下来,替林婉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语气柔和,“可我听说,当年九峰合一的时候,各峰主还画过《九脉同流图》呢,比《百鸟图》气派多了。”

林婉儿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真的?我哥总说我小,不肯讲这些!”她凑近裴林缚耳边,压低声音,“我昨日听见我哥和赵师叔说话,说什么‘当年若没分裂,玄霄阁哪敢来犯’……裴哥哥,分裂是不是很不好?”

裴林缚摸着她发间的海棠花,心口突然一沉。

百年前的分裂,原来不只是内斗,更是给了玄霄阁可乘之机。

他想起萧承钧说“宗门是既得利益者的工具”,或许那些“革新派”,正是看清了内斗的危害?

“婉儿乖,等裴哥哥查到《九脉同流图》,第一个讲给你听。”他揉了揉林婉儿的发顶,将蜜饯篮子递回去时,指腹在暗格处轻轻一叩——这是他与林德约定的暗号:信息已收。

林婉儿蹦跳着离开时,裙角带起一阵风,将院角的枯叶卷到裴林缚脚边。

他弯腰去捡,却见叶底压着半块碎瓷——是前日拓茶渍的那片,上面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起来:“九峰归一,当引各脉灵气共鸣如灵蚕聚磁”。

申时三刻,藏书阁主楼的铜钟响了三声。

裴林缚抱着一摞用麻线穿好的残页,站在张九思的案前。

碎纸片按字迹新旧、墨色浓淡排得整整齐齐,最上面压着张毛边纸,写着:“残页多出自《九脉引灵录》《玄机子丹录》,建议以磁石筛取虫蛀纸粉,用寒晶蚕茧熬胶粘合。”

张九思的手指抖得厉害。

他翻到某页时,突然抽了口冷气——那是他前日替李知远抄书时,不小心扯碎的《丹经补遗》,原以为早被扫进了垃圾堆,此刻却被裴林缚用米浆粘得平平整整,连断裂的笔画都用墨笔补全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残页的出处?”

裴林缚垂眸笑:“张兄前日说‘现在的小吏不如从前’,我便想,若连旧书都守不住,又怎么算守得住从前?”他望着张九思泛红的眼眶,想起杂役坊里那些被踩碎的药渣——总有人,把最珍贵的东西当垃圾扔了,也总有人,愿意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

“我……我这就去跟李阁老说!”张九思突然站起来,撞得案上的砚台都翻了,墨汁溅在他青衫上,“宗门要修《九峰通志》,正缺你这样的人!”

裴林缚接过张九思递来的任务令,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这是藏书阁特有的盖了火漆的公文,拿到它,他便有了夜间进出书库的资格。

他望着张九思跑远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密室的钥匙,通常就藏在《九峰通志》的编纂者腰牌里。

暮色漫进院门时,孙德昌的声音突然从偏门传来。

这个前日被裴林缚抢了执事候补资格的外门弟子,此刻正揪着个小杂役的衣领:“你说裴林缚这三日都在藏书阁?他能扫出什么宝贝?我看他就是个偷书的贼!”

裴林缚握着任务令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孙德昌涨红的脸,想起杂役坊里那些被抢了炊饼还要骂人的孩子——有些人,输了就只会咬人。

晚风卷着桂香掠过飞檐,那片翘起的瓦在暮色中更像悬着的刀。

裴林缚望着藏书阁的主楼,那里的窗户已亮起灯火,李知远的影子在窗纸上投出佝偻的轮廓——今夜,该去书库查查那本《九峰通志》的旧版目录了。

而孙德昌的骂声,此刻正随着晚风飘向杂役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