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潮落方见渡舟人

山寺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轻颤，晨钟暮鼓的余韵里，年轻沙弥跪坐在青石阶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褪色的菩提珠。廊下老僧正将新采的竹叶铺满茶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白眉。

“师父，为何每次潮水退去时，沙滩总比涨潮前更凹陷？“沙弥忽然开口，望着山门外绵延至天际的云海。他腕间的念珠突然崩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坠地时，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雨夜，母亲转身时绣鞋溅起的水花。

老僧将竹勺浸入陶瓮：“且说说你掌心的纹路。“

沙弥摊开手掌，黄昏的光线里，三条银线在虎口处交织成网：“幼时相士说这是三川倒悬，注定要在情海里颠簸。“

“且看这新焙的竹叶青。“老僧将茶盏推至石案中央，碧色茶汤里立着片蜷曲的嫩芽，“你道它是沉是浮？“

“此刻正在漩涡中打转。“

“三刻前它在晨露中舒展，三刻后将在壶底安眠。“老僧以竹签轻点茶面，涟漪荡开时，嫩芽突然直立如剑，“世人总在'这次不一样'的执念里溺水，却不知期待本是倒映云月的空潭。“

沙弥攥紧掌心的菩提子：“可那日她簪着木兰花...“

“且随我来。“老僧忽然起身，袈裟扫过阶前零落的辛夷花瓣。他们沿着后山小径蜿蜒而下，月光将竹影织成满地碎银。在断崖处的观潮亭，老僧掀开草帘，咸涩的海风立刻灌满衣袍。

沙弥望见退潮后的滩涂上，无数寄居蟹正拖着彩壳迁徙。老僧拾起半枚被浪揉皱的贝壳：“二十年前，有位商贾每季都来问卜姻缘。“

“他总带着不同的香囊。“沙弥想起藏经阁某卷《情忏录》里的干枯花束。

“第七个春天，他攥着裂成两半的玉佩问我：'既知结局，为何每次仍觉不同？'“老僧将贝壳抛向深海，“我请他细看退潮后的礁石——那些被浪涛千百次冲刷的凹痕，可有一道与往昔相同？“

远处传来海豚的呜咽，沙弥忽然发现滩涂上的蟹群正在月光下排出梵文般的痕迹：“所以期待本是潮汐？“

“不如说人心是永动的潮信。“老僧指向正在没入海平线的渔火，“你看那摆渡的舟子，可会在意此浪与彼浪的分别？“

沙弥的瞳孔里跃动着细碎的金芒：“但求师父指点迷津。“

老僧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把混杂着朱砂与檀灰的沙粒：“分拣出其中金沙。“

直至月过中天，沙弥指尖渗出血珠才抬头：“皆是凡尘。“

“当日那商贾在此参透：所谓'这次不一样'，不过是执念给旧伤贴的新符。“老僧忽然挥袖将余沙撒向夜空，星子与沙粒在风中交织成流动的银河，“你看，此刻可还分得清哪颗是金沙？“

咸涩的海风卷着沙弥的抽泣：“可那些未寄出的信笺...“

“且看这潮。“老僧竹杖轻点，退却的浪花正在礁石上留下新的纹路，“你哀悼的从不是某片浪花，而是自以为特殊的自己。“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沙弥忽然指着东方：“师父快看！退潮处有舟楫露出桅杆。“

“三十年前沉没的渡船，唯有大潮退尽方现真容。“老僧将最后一把檀灰撒入潮汐，“世人总在涨潮时追逐幻影，却不知真正的渡口，向来只在希望湮灭处显现。“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沙弥腕间新串的菩提珠突然散落。一百零八声清响坠入波涛，他望着随波逐流的念珠大笑：“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潮涨潮落！“

老僧合掌而笑，身后竹涛如诵经声。退潮后的滩涂上，那只裂成两半的贝壳正在沙粒间慢慢弥合，而更远处的海平线上，沉睡三十年的古渡船正升起崭新的帆。